葡萄柚

All the best wishes for U♥

[喻黄]落雨大

合志稿,感谢组织排班,保证我加班到家准时上线……

其实有个潦草的后续

BGM前半 夏日倾情 后半 北京下雨了



落雨大,水浸街。

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黄少天站在小区的铁门外面,一手拖了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箱,另一手又拉了把肩上的双肩包。九月的北京刚刚下过一阵秋雨,太阳不算浓烈,空气新鲜,马上就要迎来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上上下下的地铁站还是让他出了半身汗,黄少天抹了抹额头,把行李箱靠在墙根,从口袋里摸手机。

点开电话簿,习惯性地在W里找,页面上下滚了一阵,黄少天才反应过来存在里面的名字已经改回了全名,随即又拉回最上,点开Y里的电话列表。

有时觉得也是够幼稚的,好像必须改变一点什么来证明确实是分了手。给前男友打电话这种事,就算在前男友之前他已经做了你十多年的邻居、同学和玩伴,也并不能让心塞程度减轻许多。

都是拗不过爹妈,没办法的事。黄少天在心里念着,按下了拨号键。

那边等了一阵才接起来,语气里也多少有些惊讶:“……少天?刚刚在倒水接得慢了,你怎么……”

“我在你家小区门口,”黄少天开门见山,“我调来北京工作了,你妈跟我妈给你带了点吃的用的,让我替他们捎过来。”

喻文州顿了一下:“……怎么都不早说?我妈也真是,来了几天了?你站着别动我下来接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黄少天只好把手机收回裤袋里。

两年多没见了,会怎么样。

喻文州下来得很快,黄少天从他母亲那里拿到的地址是五楼,在楼下打电话多少还有点实在累了想找人帮忙搬东西的心思。

“我还以为你删我号了。”黄少天跟在他后面上楼,开玩笑地说。

喻文州替他扛了行李箱,不在意地笑笑:“你不是也没删。”

房子在北京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小区里面,门口落了一地槐花,踩在上面鞋底都要染绿。楼梯间又窄又暗,里面似乎是翻新过的,还是透出挡不住的陈旧气息。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脚步声踏在楼梯上,一下一下沉得很。喻文州穿了一件白衬衫,难得地没有把下摆扎进皮带里。黄少天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十一假期来看他,两个人一起去爬香山,结果叶子还没红,倒是被人流挤得身上发汗,喻文州也是这样走在前面,背心湿出了一块块地图,棉布崎岖着贴在清瘦的脊柱上。

“先坐下吧,我去给你倒水。”

喻文州说着便走开了,黄少天环视了一眼客厅——只需要两秒,事实上他把行李箱横放在地上以后,几乎就没有可以畅通行走的地方了。三室一厅的老房子,另外两个房间似乎另有住客,喻文州的房间只占了其中最小的一间。他在这里呆了五年,还是个没有正式收入的研究生,全靠给人做家教和假期实习赚钱,一个月勉强能撑起房租,完全不能算得上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在这个地方,没有谁是容易的。而他是不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黄少天自己也心里没底。

说着眼前递过来一个白瓷茶杯,黄少天接了过来,满满的一大杯喝得咕咚作响。

喻文州知道他能喝水,看杯子里空了,伸手作势要拿回去:“还要吗?”

“不用了,”黄少天擦擦嘴,“先把我妈跟阿姨带的东西给你吧,腊肉腊肠都是阿姨刚晒的,正好这个时候,秋风起食腊味啊,还有我妈做的虾籽酱,这个是马蹄粉,莲香楼的鸡仔饼,本来还想给你带芒果杨桃说北方的肯定都不好吃后来实在放不下……”

喻文州看他把东西满满摊了一桌,小声道了个谢。黄少天又吩咐起来:“这个要放冰箱,这个要早点吃容易坏,这个反正你下面的时候加也行拌饭吃也行,这个……”

说着就要替他张罗放东西,喻文州也不拦他,看外面天色晚了,说你留下吃饭吧,今天他们两个都出去了不回来吃晚饭,正好还有点蔬菜,腊味拿西芹炒一炒,放一个蛋花汤,不然这些我堆着得吃好久。

黄少天有些不自在,出门去哪家快餐店坐坐似乎还行,在家里吃饭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大约还是太过亲密了。

喻文州也看出了气氛不对,又从厨房折回来:“你有事的话……”

“也没什么大事……算了就在这吃吧,有什么能打下手的我帮你。”

台阶都搭好了,黄少天硬是没顺着下,心里想着刚见面说上话,爸妈交代的以后要请文州多照顾啊北京哪里住着安全便宜又方便啊这些都还没开口,不问着实没什么底,临近傍晚又不好干坐着聊天,吃个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喻文州吩咐他去淘米煮饭蒸上腊肠,自己从冰箱里取出几个塑料袋,洗了砧板和刀具,抓了一把西芹放进篮子里。

天色渐渐暗了,黄少天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广州喻家的那间旧屋里。两家父母做生意经常不着家,中学大部分时候都是喻文州一个人站在灶台前做两个人的晚饭。那里的空气是润泽又粘腻的,和这里不一样。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直到一个北上,一个依然留在南边,以为感情已经足够深厚,最后还是抵不过山高水长。

会怎么样。

 

黄少天小时候的家在马路的背面,一条又窄又深的老街。天光最初是从靠外头的那一户人家开始亮起来的,一寸一寸地挪,经过了盆栽上油绿的叶和冰凉了一个晚上的石凳,经过了房顶上的灰瓦和路灯杆子上停着的鸟,等到对面的四格玻璃窗上映出太阳的样子,窗户就被咿咿呀呀地推开了。这时他便知道,是该起来的时候了。

对面推开窗子的少年叫喻文州,与他一样从小长在这条老街上,一个生在仲夏明月夜,一个生在元宵团圆时。家里在一德路上做海货和干货生意,一辆旧自行车后面驮着南洋的燕窝鱼翅,渤海大连的鲍鱼,华南的莲子,西北的黄花菜。邻居里只有他们两个年龄相仿,在老街的石板路上追追打打一起堆沙长大,黄少天老是喜欢凑过去在他脖子旁边这里嗅那里嗅,笑着露出漏风的牙:“咸的。”

喻文州换牙比他早,一口小白牙整整齐齐,把手伸到他嘴边说:“你又没有牙,要不你咬一口尝尝?”

黄少天便真的在他手肘上啃出一个豁了口的红印子:“就是咸的。”

老街未经拓宽,将将能开过一辆汽车。广州变天的傍晚,黄少天在阳台上忙着抢救下午刚刚晾出去的汗衫背心,隔了三米远看见喻文州在对面吭哧吭哧地把一床被子往房间里抱。

近得好像一伸胳膊就能够着。

外面的大马路倒是修了一遭又一遭,水泥路被机器轰鸣着凿开,换成了柏油路的夏天,黄少天跟喻文州一起考进了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

黄少天为此拼得像去了半条命,放榜以后连一贯秉持棍棒教育原则的父亲,也破天荒地拿出开士多店月收入中的一大笔钱,去电子市场买了一台新款掌机,双摇杆液晶触屏,把周围的小伙伴羡慕得不轻。

实物到手还没多久,黄少天就收获了悲报——机器尚未破解,要玩得买正版软件,一个游戏就上三位数,想必父亲也是不会给他这笔资金的。

黄少天带着这个悲伤的消息回家,刚到街口就看见喻文州坐在家门前的石凳上低着头摆弄着什么,旁边放着一个纸盒子,黄少天走过去,看到上面“英汉汉英双解词典”几个大字,又把头伸过去看屏幕。

俄罗斯方块正打到第七关,最后一根L形戳到了顶。

“慢死了慢死了,看我来。”他把手里被当成宝贝不过一整天的掌机丢到了一边,手指在电子词典光滑的按键上飞舞起来。

喻文州给他帮忙打通关的报答是顶着七月的太阳去了一趟二手交易市场,拿手里全新未拆封的新主机换了一台旧型号加一大堆刻录游戏碟。

“虽然停产了,以前的旧游戏也够玩一阵了。”

黄少天接过喻文州递来的东西,心想那些天天盯着这位品貌兼优尖子生的女孩子们一定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时候。

夏天正是气温和心事都蓬勃的时节。黄少天百无聊赖地趴在自家开在他就读中学门口的店铺柜台前,送走了又一个跟女朋友一起下晚自习的学弟。

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在同级生和下级生里的名气不小,又常跟着学生会里掌权的喻文州混,走进来的应届补习考生里有不少熟面孔。父母外出进货要后天才能回来,店里帮手的打工小哥回老家看刚出生的儿子去了。眼见时针靠近九点,黄少天翻出账本,准备清点完一天的账目锁门回家。

来人敲了敲铁拉门,清脆的叮叮两声。他头也不抬,继续边点钱边拿脚尖点着地面:“来啦。”

喻文州在一边的竹躺椅上坐下,黄少天见状乜了他一眼:“你倒会舒服,过来帮我算账。骑车来的还是坐车来的?”

“骑车,”喻文州的鼻尖上还有夏夜里凝结的水气来不及擦干,白衬衫湿了一块贴在后背心,“我看你车不在门口,一会儿载你回去呗。”

“先别废话,快点过来帮我看看。”黄少天似乎有些急躁,拿铅笔在簿子上不停地写写画画。

两个少年肩靠着肩,盯着一堆数字折腾了一阵子。黄少天关了电扇,掏出钥匙锁门,喻文州推着自行车过来,拍拍后面的位置。

“你最近是不是重了,怎么感觉没以前好带了。”前面的人一脚踩出去,带起拂面的夜风。

黄少天以牙还牙:“你今天是不是也去帮忙搬货了,衣服上又是咸味儿。”

喻文州继续往前骑:“你有本事就跟以前一样咬一口。”

云聚集起来,空气黏黏糊糊,后半夜多半要下雨。喻文州载着他骑过了西门口的大马路,骑过一片又一片熄了灯的骑楼。闹市区的夜宵摊还没有结束,喻文州在熟识的糖水铺子前停下,要了两份姜汁撞奶,递给他一份。这片夜市热闹得很,厅堂里外都没有空位,两个人就一起坐在路沿吃。

“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喻文州口齿不清地问他。

黄少天咬着嘴里的勺子:“后天,本来说明天的,前两天台风封了高速,又得晚一天。”

“明天我不用去帮忙,中午给你送饭吧,想吃什么?”

“没事我叫外卖就行啊,学校附近外卖也多,隔壁就有一家鱼丸粉,就是阿婆年纪大煮得太烂了……”

喻文州拿手肘碰碰他的肩:“那还嘴硬什么,我给你送,汤汤水水的不好带带了也不好吃,明天我妈在家,给你装了保温盒带过来,别在外面买了。”

“哦,好。”黄少天简略地答道,把勺子往碗里一丢站起身来找垃圾箱。

等他回来了喻文州还在原地挖着碗里的东西,眼睛却一路看着他走过来。

“看什么看,”黄少天提起膝盖撞他的背,“骑个车慢,吃个东西也这么慢。”

喻文州把车钥匙丢给他:“你先去把车推过来。”

摊头还是人声鼎沸,黄少天靠在车边上等喻文州丢完东西回来,一转身跨上了车:“后半程我带你。”

喻文州也不拒绝,坐上后座故意去抓他腰上的衣襟。

“靠靠靠干什么,放下去放下去!”黄少天龙头歪了几下,脚撑住地刹车。

喻文州收回了手扶住后座,小声地笑起来。黄少天稳了稳,又踩下踏板。少年的后背精瘦,T恤吹开拂在他的脸上。

“文州啊,”黄少天边骑边念叨,“你说那个谁怎么样?”

那个谁,哪个谁啊。喻文州想装个傻,又觉得没必要。

黄少天大概也是左思右想才挑了这么一个时机跟他说起,心里估计还挺斗争的。喻文州觉得还是别逗他了。

何况他又不是看不出来,黄少天从小到大对哪些人特别在乎,对哪些人只是敷衍,看重过些什么,不喜欢怎样的做派,大约没人会比他更清楚。

“就昨天没事跟她微信上聊……我随口说其实以前同桌的时候就挺喜欢你的,她就顺着说她也觉得我不错,要不在一起试试看呗……我还没答应。”黄少天继续说着,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游离。

“那就试试呗,”喻文州轻描淡写地答,“反正你也没别的人选。”

“不是啊你等等,为什么说得我好像非得找一个谁谈谈不可,不谈不行吗我就是觉得没什么特别想谈的欲望才找你谈谈哦这个谈不是那个谈啊别想多……”

喻文州笑出声来:“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你难道还缩。”

黄少天抬起一只手来抓抓头,沉默了一会。离家没有多少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到了小街口。

蝉鸣得人心烦意乱。喻文州从后座上站起来,接过了自己的车,看黄少天站在那里不动,又伸手去揉一把他的头发。

黄少天一下子不知怎么的有些恼,把他的手拍开:“怎么着,以为你比我高?”

“我上次体检175。”

“我上次……靠,”黄少天撇了撇嘴,“行了先这样吧,明天中午再说。”

说完转身去开自家的门,喻文州手里推着车,盯着他的后背看了一会,又忍不住出声叫住他:“少天。”

“嗯?”

“我真觉得挺好的,你试试吧。”喻文州这么说。

黄少天看出来他的真诚,点点头就关上了门。

没等他把车锁好,门又推开了,黄少天啪啪啪地跑下几步台阶:“我想起来了,你收过那么厚厚一沓情书,怎么没想过挑一个谈谈?是不是还没中意的?”

“我啊……”喻文州也是真没想过,“就是觉得好像没什么意思吧。”

“那不就是没有中意的!”黄少天愉快地下了结论。

喻文州笑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黄少天也学着样去揉他的头发:“你那点心思我当然清楚,好了好了早点睡。”

嗯。喻文州答应着,转身进了自家的门。父亲坐在客厅里握着遥控器看电视,见他进来,问道:“跟少天在门口站那么久说什么呢。”

“没啥大事,问他明天想吃什么,”他帮黄少天瞒了一句,“他说想吃阿妈做的干贝粥。”

父亲不知道是听出来他在撒谎还是真的只是随便问问,也没了下文。

 

后来在大学酒桌上被人问及初恋,说话顺溜如黄少天难得地卡了半分钟的壳,模模糊糊地给了一个“初三暑假吧”的答案。

众人求证来看他的喻文州,后者撑着下巴想了想:“第一次谈是初三暑假没错,不过你在那之前已经盯了人家一年多了吧。”

黄少天于是被按在桌上罚酒,他酒量本来就一般,又是跟一群北方本地人,三两下就趴下了,被室友架着回了宿舍。

第二天他一大早挣扎着爬起来送喻文州去火车站,脑子还昏昏沉沉,两个人坐在候车室,漫长的沉默像铁轨上不融的积雪。这样的场景在他们不在同一个城市的四年里出现过无数次,最后渐渐抵挡不住。

黄少天忽然开了口:“我昨天是在想,我那时候算不算真的喜欢她。”

“别往心里去,”喻文州呼出一口气,眼前一片迷蒙,“没人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也没人规定一辈子只能谈一次恋爱,又不是看小说。”

“我知道你不介意,”黄少天坐得近了一些,把手偷偷塞到他口袋里,“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

“别想了。”喻文州抓了抓他的手,这一段于他也是一笔糊涂账。

喻文州高中时跟他同校不同班,过程都是道听途说。黄少天很少跟他提自己女朋友的事,他也并没有强烈想要知道的欲望。

从一所普通中学升入省重点,自然不可能像原来一样站在舞台最中心。精力都花在了正事上,回头想来究竟是不想知道还是没空去知道也未可考。

黄少天来找他的次数明显少了,这都是好事,他想。一对整天泡在一起的情侣总比其中一个三天两头跟自己发小混到一起去的情侣正常,何况他们总是彼此需要新伙伴的。黄少天很快就和班上的大部分人打成一片,他自己也是从来不缺好人缘的。

他们碰头的时候仅限于周日晚上一起去学校,周五偶尔一起放学回家,和在家期间不多的几次照面。他依然早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对面的窗帘还拉着,看书的时候抬头就是黄少天时不时在做卷子的间隙偷偷摸鱼打游戏的样子。

小街的石板路还是坑坑洼洼,隔壁的梁阿婆还是听不清人说话,广州的夏天下起阵雨来还是让人没处提防,黄少天也还是那个在哪里都前后跟着一大帮人称兄道弟的黄少天。

高二下半学期开学后的一个傍晚,他照常在教室里留到了最后一个,快要做完题的时候,忽然有人走进来,径直坐到了他前面的课桌上,越过挡住视线的书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临近开春,暖意在空气里发酵。喻文州搁下笔,拔掉耳机,抬头跟眼前认识了十年的朋友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谈了恋爱的少年都会格外注意自己仪表形象的缘故,喻文州很久没有认真观察过他有些什么变化,再想来也不过是头发剪得整齐了,衣服没有随便乱丢留下的折痕了,刚打完球身上还残余着热情的味道,或者因为青春期还未完全结束,骨架似乎也更宽了一些。

竟有些新鲜地移不开眼。

黄少天像是有些尴尬,晃着腿去蹭了蹭他的课桌:“回家吗?”

喻文州想,总归还是有他不知道的黄少天,也许以后会有更多吧。

 

同样的事情对黄少天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偶然。那天小姑娘提前说了家里有事没空陪他,黄少天跟同班的几个男生一块去打球,正好碰上前两天校内比赛输掉的仇家,你来我往杀红了眼,等到鸣金收兵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经过隔壁班的时候,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却看到喻文州一个人在座位上埋着头。

男孩的友谊似乎总是建立在斗气上,剩下的人互掐结束,约了一块去校门口的川菜馆吃小炒,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黄少你不跟我们去啊?”有人提醒他。

黄少天愣了一下,说:“你们去吧,我跟家里说了要回去吃的。”

还有人在好心地问要不要手机借你跟家里说啊那家不错的不去可惜啊,被知情人拉了一把:“人家陪女朋友呢,起什么哄。”

黄少天拿一串“滚滚滚滚滚”打发了这群球友,背着包走进隔壁教室。

喻文州大概是在做英语听力,耳朵里塞着耳机,前面一大摞书,没发现有人进来,等黄少天走近了才察觉到。

大概就是那时了,黄少天想。喻文州穿着旧了的校服外套,袖管挽起来露出一截腕骨,手上戴了一串沉香珠,想了想好像最近是听自家爸妈说过对门的夫妇去云南旅游。他谈起恋爱来挺花心思,空闲时间全用来陪女朋友。他们有一年多几乎没有好好像这样面对面坐下聊过,不知不觉都长成了对方不熟悉的样子。电影里有句土又酸的台词是这么说的: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喻文州抬起眼看他,黄少天撞上他的视线,突然忘了刚刚想好的开场白。

他咽了咽莫须有的唾沫,问道,要不要一起回家。

接下来的一路上几乎要成为黄少天迄今为止这辈子最紧张的一段时候——彼时他还不知道会有更紧张的时候等着他——喻文州每向他搭一次话,都要反复斟酌答案才敢说出口。

——最近忙吗?

——还行。

——我上周回来碰到阿姨,还拉着我问你最近怎么都不常在家,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不是校内比赛么,跟人练球去了。

——上次你们班篮球队成绩不错。

——马马虎虎吧,要不是我五犯下了场我才不信会输给一年级。

……

——李老太这周发了三张卷子,还有没有人性。

——我做完了,你有什么问题过来问我吧。

到了家门口,两个人各自停车,黄少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你怎么都不问我谈得怎么样了。”

喻文州回过头:“你既然这么说了,说明是有新状况?”

“没有,”黄少天答得干脆,“觉得有点奇怪,随便问问。”

“那就好,”喻文州转身去开门,半个脊背落在夕阳里,“我想你也不用我老替你操心。”

黄少天又叫住他:“后天晚上一起回学校?下午五点?”

喻文州手上停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黄少天长出一口气,但愿还没有被识破。

 

那天过后没多久,喻文州就听说了黄少天跟女朋友分手的消息。坊间的传闻是,黄少天移情别恋,把对方给甩了。有人来问喻文州,收获的都是无可奉告。

他也在私下问过黄少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不是还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出了问题。黄少天吹了个口哨说“就是那么回事”,又不肯透露更多细节。

喻文州叹口气:“认真些,别拿人家开玩笑。”

黄少天拔了一棵草,反问他:“你还单着?我都不怕我爸,你怕什么。”

“不是说过了,觉得没什么意思。”

黄少天笑了笑:“你还是没那觉悟,就这么着也好。”

喻文州觉得黄少天今天说话神神叨叨的:“第二春搞得这么神秘。”

“那是,”黄少天小声念叨着,“因为不容易啊。”

“需不需要助攻帮忙?”

黄少天转过来盯了他半天,喻文州摸了摸脸颊:“干嘛,找助攻还要审查相貌?”

黄少天被他逗笑了:“没,你这种没觉悟的人还当不了助攻。”

喻文州知道黄少天自己有主意,对待女生方面也必须承认他更愿意保持距离感而不是主动进攻,的确不是助攻的料,于是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自己有数就好。”

黄少天扬了扬下巴,喻文州最熟悉的那种骄傲的神情:“你看着好了,我想要的,就没有要不到的。”

喻文州习惯性地揉一把他的头:“大话倒说得顺溜,走了,快上课了。”

黄少天把手伸到他面前,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有气无力地嘀咕一句:“腿麻了,拉我一把。”

喻文州没在意,抓住手把他拉起来。经常运动的少年手心微糙,中指指根磨了薄茧。黄少天蹦了两下,好像恢复得差不多,咂了咂嘴道:“啧啧,文州牌回血剂,用了都说好,解除麻痹冻结炎伤封技封魔……”

他还没看出来,没关系,最不怕的就是等。黄少天心想。

 

对喻文州来说,如果要让他选一个把黄少天当作喜欢的人而不是多年好友的时刻,又是从学业负担里暂时解脱出来以后的事情了。

高考后的暑假开始得比常年都要早,城市还没有走出梅雨期的阴霾。尚未放榜的六月午后,远处响起雷声,喻文州起身关上窗,坐回桌前继续点起鼠标,房间里一片寂静。

雨泼下来了,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是黄少天的声音:“文州你在吗!”

他走过去拔了插销,外面的人带着一身雨水一头撞进来:“我刚从店里回来,忘带钥匙了,借你这里冲个澡,哎我记得你这里有我旧衣服对吧,没了我就穿你的。”

喻文州没答话,直接去衣柜里帮他找毛巾和换洗衣服。拿出来的时候黄少天已经关上了浴室的门,喻文州走过去敲了敲:“衣服我放在外面桌子上,热水器坏了,大夏天的还没修,你要是怕冷就先别洗我现在去烧一点——”

“没事没事!这么热要什么热水,冲一冲就行。”黄少天隔着门往外面喊。

没过多久黄少天就出来了,只穿了下面一条平角裤,脖子上挂了毛巾,熟门熟路地去冰箱里找水喝。

喻文州看他捧着惯用的水杯走进来:“刚淋了雨赶紧去穿上衣服,小心感冒。”

黄少天挥挥手表示没事,三两下蹬掉拖鞋趴到他的床上,放好了水杯,又“咦”了一声,原来是在枕头下面摸到了自己借给喻文州的掌机。

“你怎么才通到这里……哦这关是很难过的,推箱子开机关麻烦死了,算了还是放着你自己来吧我打点别的。”

游戏音乐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黄少天趴着,又偏过头问他:“你这两天还好吧,腿疼不疼?”

“还好,没以前厉害了。”喻文州翻着书说。

“你填志愿去北边是不是想逃这点湿气啊……”

喻文州笑了:“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想出去看看,换个环境试试。”

黄少天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如果你真去成了,我也想去看看。”

小音像店用扩音器播放着的八十年代流行金曲女歌手婉转的嗓音夹在杂乱的雨声里,天光昏昏地发黄,房间的天花板很低,满世界都在轰鸣。喻文州关了浏览器,偏过头看了正躺在自己床上悠闲地打游戏的人一眼。

黄少天小声哼着歌。喻文州知道他高考以后新买了随声听,经常在门口塞着耳机扮酷,哼的却是这座城里老老小小都耳熟能详的曲调。

落雨大,水浸街。

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游戏加载新地图,黄少天在nowloading的间隙也仰起头来看他,眼光和眼光相触,只瞥了半秒钟又迅速把注意力转回到屏幕上。

全是破绽。

他不知道是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信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的,只在那一个瞬间就收获了对方传递过来的信息——黄少天在等着什么。

他对这样的情境并不陌生,女孩们在与他说话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流露出或羞涩或婉转的欣赏,而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要去回应这些。少年的眼神与她们不一样,那一种明亮又直接的,写满了邀请和渴求。

雷雨从一开始的铺天盖地转为了有节奏的敲打,终于渐渐停下来的时候,一片静默里转椅突兀地被挪开,喻文州在床沿坐下,俯身过去吻了黄少天。

他是故意的,分开之后喻文州看到黄少天眼里的神情,忽然全都明白了。

从因为有别的人选跟女朋友分手,到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他一起上下学,邀请他来看自己的比赛,再到高三的那些小灶,黄少天根本就是……

“我就知道。”黄少天把PSP扔到了一边,也坐了起来,双手围住他的脖颈,又把嘴唇贴了上来。

喻文州顺势也脱鞋上了床,手搭在黄少天赤裸的腰身上,引来一声鼻音发出的闷哼。

“知道什么?”他轻声问,几乎能看清少年脸颊边缘细小的绒毛随着自己的吐息颤动。

“我想要的,就没有拿不到手的。”黄少天的笑容得意起来。

喻文州嗅着他身上硫磺皂的味道,又把自己贴近了些。

“都给你。”

 

“怎么一直发呆?问你呢,这两天都住宾馆,房子找好没有?公司给租吗?”喻文州拿着筷子在黄少天眼前晃了晃。

都说最怕旧情人,分开才两年其实谁都没有变,那种感觉太过熟悉,一不留神就昨日重现。

“问过中介了,已经看中了两套,明天去谈,地方不是特别好,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法要求太多了,反正也便宜。”黄少天回过神,夹了一块肉塞到嘴里。

喻文州放下筷子摇了摇头:“北京中介太乱了,又贵又黑,能避开尽量避开,让熟人帮你直接找房东。”

黄少天没说话,喻文州接着补充道:“我替你去问问我房东吧,她在这块应该朋友多……其实对门上个月好像搬走了一个人,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空着,不过我想你大概不愿意跟我住这么近……”

承认有点伤人,否认又未免显得不诚心。黄少天知道他对自己的上心是真的,却又不免猜测这并不是自己的特权,换了任何一个老同学老朋友来,他都会一样积极地替他们操心。

黄少天在心里自嘲地笑笑,这样的想法已经说明了他还在意着什么。

“快吃吧,”喻文州很快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我一会就打电话去问,有消息告诉你。”

嗯,黄少天点点头,往自己的碗里又夹了一根腊肠。

 

喻文州很快帮他联系到了空房,离自己家两个路口的小区,黄少天正式入职以后的薪水勉勉强强能负担得起这么一室一厅。他始料未及地被公司调到北京,从前的老同学多半已经稳定下来,找不到合适的合租对象,只能先一个人扛着。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只用了一个下午便收拾妥当。喻文州忙着上课,黄少天没有再联系他帮忙。刚刚在新铺好的床单上躺下,手机就震起来。

“小区前门左拐一个路口是菜场,后门旁边有小超市,急需的东西可以在那里买,大件和电器我周末陪你去家乐福。”

黄少天回了一句“好,谢了”,想了想又觉得语气太过生分,加了一句“好好上课!玩什么手机”。

绿色的文字泡又跳出来,“下课时间^_^”。

黄少天盯了那个颜文字很久,拖动屏幕往上翻。今天下午之前的最后的对话是“我到候车室了”、“嗯,你自己小心”。

分手也分得波澜不惊,黄少天还记得那天有些阴冷,他正愁着第二天还要去北海玩,喻文州在食堂默默地坐着看他挂完一个跟他约打工时间的电话,搁下手里的筷子说,我得先去团委了,你自己吃,还有……你也不用这么拼命挣钱,不用一直抽时间来找我。

黄少天愣了一下,那你以后来找我?

喻文州不说话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隔山隔水还隔行,各自有各自的要忙,话语里的尴尬谁都看得出来。提出一个名字再费力地向对方解释“哦就是那个谁”已经不是一两次,喻文州经常替学生会忙得没多少时间陪他,彼此交际圈的不重合带来的疏离就算是十几年的交情也防不住。黄少天不是傻子,人人都说喻文州会做人,可他知道喻文州从来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不会勉强做作自己去迎合什么,倒是他自己还多少有点心软。

黄少天烦躁地“啧”了一声,把汤勺往碗里一扔:“行行行,你有什么要忙的就去,明天照旧按原来计划去玩,完了我后天回去,回去了就……”

喻文州还是那样看他,黄少天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以后不来了,你也不用来找我。”

第二天他们照旧去了北海公园,还买票坐了游船。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和气氛相符。隔了一天情绪稍微缓了一些,两个人跟往常一样聊着天,似乎一切跟昨天之前相比都没有什么改变。

黄少天说,这手分得怎么这么没实感,除了不亲不抱也没什么差啊。

喻文州笑笑,是差不多,那大概原来谈得就没什么实感。

回到学校旁边,吃了饭,喻文州把他送到招待所门口,说,明天一早有课,就不送你了。

行。黄少天冲他摆摆手,赶紧回去吧,天都黑了。说完还笑了一下。

喻文州也笑,那我走了,明天路上小心。

人都说有时候心里难过,笑得能比哭还难看,但喻文州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笑也不露齿,能直接拿去做招新广告。

好像真的没有实感。两条信息中间明明没有缝隙,时间却隔了两年。黄少天把手机扔到一边,转身趴进枕头里。从早上一直折腾到现在,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来了北京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见面次数多,黄少天觉得自己梦到喻文州的时候明显变多了,内容偶尔带点黄暴,早上醒来还要去厕所来一发,幸好是一个人住。黄少天心想这种桥段简直现在的三流言情小说都不兴用,可眼下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在北京呆得不好不坏,一开始甚至不大听得懂别人说话,总算天赋还行,没几个星期就慢慢习惯了,也能说几句卷不起舌的京片子。在工地上看完现场跟工人一起吃盒饭,北方菜重盐重油,边吃能边喝下一瓶矿泉水。母亲给他打电话问过得怎么样,黄少天这样那样列举了一大堆,最后说你就别操心了。

母亲知道他虚张声势,说你跟我逞什么能,也不知道做完这个项目公司是打算继续留你在总部还是回广州,实在不喜欢呆在北京就换一家,回来找总比在外面容易……有不熟悉的地方就问问文州,人家比你多呆几年,还知道点底细。

黄少天笑了两声说,他一天到晚跟学校上课,郊区那片的地铁路线图说不定还没我跑得熟,谁指教谁还不知道呢。你知道吗他们学校可搞笑了,划了一片地养山羊,老远都能闻到腥味……

挂完电话黄少天一个人坐了一会,早就不是胡思乱想的年纪了,朝九晚五让人迅速变得务实而疲倦。他不是什么喜欢展望未来的人,没有什么比当下重要了。这个城市能淹没许多人,也能成就许多人,来和去都太过匆忙,没有时间留给你无所适从。

小区外面的服装店装着扩音器,不分昼夜地播放着那首歌: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黄少天咬了咬干燥的下唇,走过去关掉了窗户。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来这里找喻文州,两个人晚上溜到后海喝酒。坐在露天卡座,喻文州问他,少天以后你来这里工作好不好?

黄少天打哈哈说这才大一你怎么就想这么远,再说了你回广州不是一样,在哪里不是聚。

喻文州颇认真地考虑起来,我是打算升直研……

当时不明白他的目的,现在他知道喻文州为什么要这样问了。大约在异乡,即使是再强的人,也是需要那些告慰和拥抱的。

 

工作的日子总是很快,前一天他还在为交通卡上贴了光美卡贴自动充值机就不认而烦恼,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他在北京半年,天天跟这样那样的工程队打交道,十二月里戴着厚手套在工地巡视取样,和工作伙伴处得不错,老同学也有几个,不缺饭友酒友。和喻文州经常发微信,偶尔吃饭,基本不谈感情。有次喻文州带他到家里吃火锅,两个室友也在场,北方人嘴贫,遇上黄少天像遇到了知己。二十五岁的半大青年还不乐意谈些工作前途之类的大事,其中一个稍长几岁,正值被父母逼着走马灯相亲的年纪,边倒苦水边问起他有对象了没,谈过几个,另一个顺手指着喻文州说,他老说自己谈过,又不肯给我们看照片,他这副皮囊说谈过几个我都信,但是你说有什么不能给我们看的?来来来老黄你跟他多少年发小,说说那是个什么妹子。

黄少天语塞了一下,心想你这是骑驴找驴啊。正思考着要怎么圆场,喻文州托着下巴指了指被两个北方汉子勾肩搭背的黄少天,说就他啊。

你说谁?

我说,就是他啊。你们整天吵着要看,这不是带来给你们看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冷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才清着嗓子说,哦这样啊,不好意思哈,不过你不是说已经分了么怎么关系还挺好的……

这回轮到黄少天笑了,是分了啊,你看我们像热恋期的样子啊。

另一个看看他,又看看喻文州,一脸认真地说,这么一想还挺像的,他刚刚还给你夹菜呢。

喻文州忙不迭地又给两个人的碗里一人补了一块羊肉,说,我也给你俩夹菜了,咱们是不是要搞3P啊。

两个人又嚷嚷起来喻文州看不出来你一脸清心寡欲口味倒这么重啊,好歹在前男友面前收敛点行不行,还说分了你这短护的……

黄少天说着也伸筷子给人夹菜,说带我一个玩4P啊,大家今天大被同眠,一个也不许跑!

四个人叽叽喳喳互损了一阵,收拾了碗筷又在饭桌上斗起地主,闹到十点多,黄少天和年纪大的那个第二天还要上班,便散了会,喻文州站起来要送他,黄少天说没事这片我都熟又不是小姑娘还被人盯上,话说到一半看到喻文州那么看着他,就乖乖闭了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是坏了,黄少天拿脚反复踢了几下地都不见亮,手机在双肩包里懒得拿出来,只好摸着沾了灰的扶手一步步挪。正专心走着,后面幽幽地飘来一句:“还真怕你被人盯上。”

黄少天决定忽略这句话里除了拦路抢劫以外的含义。

好容易下了五层楼,黄少天拍掉手里的灰,眼前递过来一张湿纸巾。

“一路脏着回去也挺难过的。”喻文州语气轻松,好像楼道上那个诡异地深情起来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黄少天拿着湿巾在手上抹来抹去,喻文州又小声说:“他们说话直,没有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黄少天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也这么赔小心了。”

喻文州也笑:“我一直挺怕你,你自己不知道。”

黄少天不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前两天刚刚下了第一场雪,他里里外外裹得严实,喻文州随手披了棉衣下来,里面只穿T恤,不太明显地缩了缩身子。

黄少天上前一步,把他转了个身往里推:“进去了进去了别冻着。”

“少天,”喻文州又叫他,“你回家的机票订了吗,我寒假要留在这里实习一段时间,可以跟你一块回去。”

黄少天含糊地答:“我看看吧。”

 

两个人一起订了小年夜的机票回家,黄少天看着票价心疼地说早知道还不如坐高铁。喻文州说八九个小时,我怕你坐不住。

“开什么玩笑,”黄少天鄙视地看他,“以前我来看你的时候一天一夜的普快硬座都坐过。”

“所以现在不想让你再折腾那个了。”喻文州把航班信息的打印文件递给他,黄少天扫了一眼,2月10日。

事事都这么巧。

以喻文州半年下来对他的照顾没理由不送点什么,黄少天抽了个休息日去西单,在大悦城上上下下晃了两圈,他对自己服装搭配方面的品位不是特别有信心,掏出卡刷了一块手表,花掉大半个月工资。

还好喻文州生日的时候没过年,不然就真是我去年(以下略)了。黄少天在心里吐了个槽。

小年夜的北京已经接近空城,喻文州裹了羽绒衣,拖着旅行箱,领着黄少天去乘机场大巴。

年末忙季,两个人有一段时间不见了。黄少天偷偷打量了一下喻文州,手腕上没戴表,还好,应该没记错。

他们到得有些早,黄少天问要不给爹妈在机场买点特产,话音刚落心里想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喻文州摇摇头说不用,机场卖的没什么好东西,该买的我都买齐了现在好好在行李箱里托运着。

候机厅里人来人往,在隔壁登机口找到空位坐了一会,黄少天终于没忍住把包里的盒子拿出来。

“给你的,”他看着喻文州说,“生日快乐。”

喻文州收得毫不客气:“谢谢,我就猜到你记得。”

“应该的,”黄少天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你一个搞金融的,不像我们跑工地干粗活,以后上班需要这个。”

喻文州没有这样那样推托,反而自然地收下了。黄少天忽然有些迷惑,这到底算是彻底归于平淡,还是又回到了心无芥蒂的时候。

又或者这两者对他们来说,本就是统一的。

 

黄少天上大二那年父亲跟朋友合伙投资赚了一笔小钱,算算积蓄够了首付,立马在新城买了公寓,从住了二十多年的老街搬了出来。原来寒暑假的时候对门对面还能混到一起去,后来住地相隔大半个广州城,分手以后也没了联系,倒是两家的太太还时不时约着逛街喝茶,黄少天调去北京让喻文州帮忙照顾也是母亲的主意。

春节回来黄爸爸做东,两家在北园一起吃了顿饭。黄妈妈一个劲给喻文州道谢,说少天给你添麻烦了,我听他说房子是你帮忙找的,东西家电都是你带他去添的,文州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省心……

黄少天撇撇嘴告状,算了吧,就他,前两天喝醉酒头疼还半夜打电话闹我呢。

“那是事故,事故,”喻文州难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拿着手机睡得昏昏沉沉,不小心按了快捷拨号2拨出去了。”

黄少天没有理会快捷拨号的问题,开始叽叽呱呱你看我好心后来还陪你说那么久第二天见面你也好意思问我昨天怎么有个跟你的通话记录,你珍贵的八卦都掌握在我手里了啊喻文州同志,以后别得罪我不然小心哪天心情不好把你的料全抖出来。

少天你说说,他喝醉酒都嘀咕些啥啊,我们也没见他喝醉过。喻家太太磕着瓜子问。

黄少天又打哈哈,这种东西怎么能说讲就讲当然要关键时刻用上对吧……

哪里敢说,一说就把自己编排进去了。

那天晚上他应酬回来,脑子也不是特别清楚,躺在床上稀里糊涂接了起来,也没看对面是谁,那边半天不说话,黄少天拿开手机看一眼屏幕,立刻醒了十二分的神。

可惜那边好像没有,而且似乎完全不在状况,轻声问,谁?

我靠你打我电话还问我谁,喻文州你没事吧你,喝了多少?在哪里?黄少天就这么骂了回去,挣扎着想爬起来看看是不是有必要去哪里收尸。

少天……?我在家,没事,不用过来。

真没事?他们两个不是前两天都回老家了,你今天怎么回事,不是说跟同事出去?

嗯,跟一起实习的几个本科生。

这么大人了还被本科生灌醉,还行不行了喻主席。

喻文州在中学里当过一年学生会主席,学生活动搞得有声有色。黄少天从床头抓了只靠垫,坐直了开始正经聊天。

你困不困,不困听我说会儿。

好好好平时都是我在说,今天算给你还债。

喻文州低低地笑起来,你自己不知道,你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得一点都不多,经常噼里啪啦说着说着就停下来看我两眼等我回话,叽叽咕咕几句以后晃悠着又开始说……从小都这样,还嫌我话太少,罚我给你唱儿歌。

这种羞耻play不要提好不好,好像你没让我帮你上屋顶掏过鸟蛋似的。

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喻文州好像是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黄少天也不说话,黑暗的房间里只听见听筒对面传来的咕咚咕咚声。

黄少天也跟着滚动了一下喉结,忽然觉得可以谈一点儿正事。还没想好开场白,就被抢了先。

你刚才紧张什么?

……怕你手滑摔了杯子割了大动脉,谁让你打个网游绰号都叫手残。

你那号还在没在用了,我记得你高三就AFK了?

滚滚滚,我明明后来还做了回归任务好吗,你摇假捆那关还是我帮你过的。

……

少天我问你个事,你这半年还好吗。

你问我这个干嘛,又不是半年没见,天天微信上聊你觉得我看起来好不好?

……你都跟我说些什么来着。

黄少天翻了个身,觉得喉咙涩涩地发干。

“我说,”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这边秋天太干,老是嗓子疼,但是陪客户去爬山看到的红叶真漂亮。豆汁和炒肝都不是人吃的,但是巷子里的小红烤翅赞,麻得带劲,虽然吃完又嗓子疼。京片子习惯了半个月,前两天还跟你说过,在前门打出租,跟司机唠嗑了半天,他说我平翘舌不分讲话还要带儿化音也是挺拼的。”

“你还说,想吃姜汁撞奶,莲子百合红豆沙,牛奶炖蛋。”

“是啊,”黄少天被暖气闷得吸了吸鼻子,“你大一的时候也这么想吧?哦对了你不爱吃甜的……”

“但是也会想,”那边响动了一下,喻文州大概也打算躺下说话,“不知道为什么。”

黄少天没接话,以前每周放学,他几乎都要去喝一碗姜汁撞奶才罢休回家,喻文州每每也就陪着他去,不爱吃甜这事还是后来跟他大学同学一起吃饭才知道的。

喻文州也只是听着,听筒那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黄少天有些局促地喂了几声还是没反应,便随口问:“你还有啥要说的?午夜情感专线也是有限时的啊。”

“也是,咱俩还没熟到半夜能聊通宵的程度吧。”

黄少天笑出了声:“我以为我们本来就很熟,你胡思乱想个什么劲。”

“是吗,”喻文州也笑,“那就好。”

那头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黄少天捂了捂被子,困意又袭击过来,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喻文州对这次电话只字未提,黄少天甚至怀疑是不是那天正好梦游,直到今天说起来,喻文州才含糊地承认了,却依然一副不记得说过什么的样子。黄少天想他不是喜欢装模作样的人,表白分手喜欢给点缓冲但都在聪明人能听懂的范畴,喝到第三瓶啤酒,决定把细节继续咽下去。

黄少天又喝了口啤酒,心里琢磨着话能咽下去,有些东西是咽不下去的。

 

这是喻文州在北京的第七年,盛夏的北方并不比南方好过,空气里的闷和燥都是实打实的,写字楼的空调吹得人发昏。他挤在晚高峰的人流里给黄少天发信息,像身边千千万万跟家人朋友报告近况的上班族一样。毕业已经近在咫尺,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年。

他问过黄少天,现在的项目结束以后是留总部还是回广州。黄少天含糊说了句还不清楚,不过老是被项目经理带去应酬,同期来的另一个就很少带。喻文州说那不是挺有希望留下,黄少天撇撇嘴说谁知道是不是看我酒量好能给他挡着,剩下那是个一杯倒,你也是个渣酒量,要换你你敢带这样的队友?

他知道自己年前实习结束被灌醉以后半夜给黄少天打电话的事,却实在记不起都说了些什么,黄少天说起这事时也是一副我大人有大量那点破事还是别告诉你了快感谢我的态度,让他忍不住猜测会与些什么有关。

起码他们现在还做着朋友,依然可以在不涉及爱情的其他任何方面推心置腹。喻文州觉得黄少天对他还挺有感情,占了点发小的便宜,也都不是矫揉造作的人,能不能达到旧情复燃的水准虽然难说,现在交往起来不尴不尬,喻文州在心里多少有些庆幸。

室友揶揄过他,你这个样子,什么学妹系花找你眉头都不动一下,一看就是还没忘,干啥不主动追一追。

……都不是那个年纪了,我也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

室友看看他,你就等着你有把握的那个出现吧啊,我看你这辈子是等不到了。

他与黄少天不一样。黄少天对一切都志在必得,而他相信人生在于有所取舍,不属于你的强求不来,不必为此烦扰。

“情圣啊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室友白他一眼,“感情这东西冲动起来,你还顾首顾尾个屁。”

喻文州继续翻着书:“我知道,这不是还没冲动起来么。”

 

喻文州是在午休时的茶水间里看到黄少天的信息的。工作时间不出外勤不准用手机,全锁在柜子里。他平时没太多社交,也不像小姑娘们一样猴急着刷微博,在楼下小店吃了份炸酱面,才踱到储物柜前面取出来看新信息。

“看现场爬脚手架的时候摔了,在XXX医院,不是特别严重,别告诉我妈。”

不想让你妈知道干脆连我也别告诉得了。喻文州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转身想去找主管请假,迎面就看见科长拿着一叠客户资料走过来,“下午三点在八楼有个会,你准备一下,等会儿……”

喻文州接过资料,小声叹口气,找了个清净角落打电话,按了拨号又迅速挂掉,回了一条信息。

“你先好好躺着,听医生的别逞强,我下班了过来。”

其实有很多想问的。怎么摔的?摔了腿还是哪里?有没有人在医院陪着?不严重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做手术?要不要住院?多久能好?公司负责吗?

他在休息室里翻着资料坐到午休结束,黄少天还是没有回信息。喻文州把手机锁了回去,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想了一会儿,抽出了纸笔。

他不完全知道黄少天的朋友们都是些什么人,也不能确定会不会有别人像他一样做到这些。

可是冲动起来,还有什么好顾的。

 

喻文州跟所有因为体弱而不得不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小孩子一样,讨厌消毒水味和中药味。他从小就安静而温顺,喝药是他极少会表现出反抗情绪的活动之一。

黄少天小时候有一次尝鲜喝了他的药,咿里哇啦怪叫半天,天哪这个味道你怎么喝下去的实在太厉害了还一喝喝这么多年哪里有水我要喝水……

第二天他又来找喻文州打红白机的时候,从旧书包里掏出了三大盒喉糖,哗啦啦地响。

“阿妈说这个是店里卖的最甜的,你喝完药含一点啊,不然怎么受得了。”

喻文州不喜欢甜食,还是把黄少天的话当医嘱似的,一碗药配一颗糖,就这么喝到了大。

他找到骨科所在的病区,向值班护士打听了病房和床位。敲门进去,黄少天靠在床头翻着什么,左腿缠得有两条腿粗,见他进来还笑了一下:“下班啦,今天这么忙。”

他也回了一个惯常的笑容——黄少天这一年来都是这样,有距离又不至于生分,能闲聊又不随便掏心掏肺。这样的关系太过温吞,让他一直以来不敢轻易前进更多。

“医生怎么说?”

“手法复位就行,打上石膏住院观察一个礼拜左右,在家得养一两个月吧。”

“不严重就好,”喻文州顿了顿,又问,“公司那边呢?”

“联系保险公司了,过两天给答复,”黄少天看起来很平静,“我后来想想……还是打电话告诉我妈了。”

喻文州抬抬眉毛:“怎么?”

“反正肯定瞒不住……她还好,大概觉得我还能这么给她打电话肯定没大问题……”

黄少天停了停,往被子里滑了一点,“我跟她说,反正住得近,我真有什么事儿就找你呗……”

喻文州没接话,半晌才开口:“我明天去交辞职信。”

“等等,你……好吧。”

黄少天干脆躺下了:“反正你定的事从来都劝不动。”

“嗯。我想你刚出院回家那段,先住你家一段时间,不然你一个人到处拄拐杖,吃饭什么的太不方便。”

“我家挺乱的,有段时间没收拾了,昨天的碗还没洗……”

“你钥匙给我吧,我这两天帮你理一理。”

“我就知道你觊觎我肉体很久了。”

“算了吧,又不是没见过。”

“……”

电视机里传来天气预报员不带感情的声音:“今年第6号台风即将在东海沿海登陆,受其影响华东大部、华北局部将有强降雨……”

 

黄少天恢复得不错,只用了五天就出院回家。喻文州和他一个同事一起开车去接的人,黄少天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左腿固定着不能动,扶进扶出费了不少力气。同事锁了车出来,看了看黄少天家的楼梯,对喻文州说:“这楼三层楼还不容易上,咱俩一人架一边扶上去,黄少你手抓紧啊,来来……”

“不用了,我背吧。”喻文州出声拒绝了,“以前也不是没背过。”

“黄少你骨折过多少次?”

“滚滚滚,那是小时候在外面玩得晚睡着了。”

同事看喻文州一个瘦弱书生动了真格,自己是个一米八的汉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这身板还逞什么能,我来,你拿东西,这箱子也挺沉的。”

黄少天在医院住的时间不长,来看他的人倒是没间断过。喻文州知道他自己在北京另有社交圈,大学同学,公司同事,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人一旦出了社会,接触各种人的频率就完全不是学生能比的了。

喻文州辞了实习以后每天抽时间去看他,送饭,送杂志,陪聊天,每天看形形色色的人带着水果篮和鲜花来来去去。他私下跟负责的护士询问情况,小姑娘说完还不忘感叹一句,这么热闹的病房我都好久没见过了。

其中有一个女生据说是合作公司的人,也是刚毕业不久,大大方方的北方姑娘,对黄少天的好感都写在脸上。喻文州前后碰见她好几次,小姑娘笑着说要不交个朋友吧,摇一摇,加了个微信好友。

黄少天养病闲着没事,朋友圈一条接一条地发。原先不是好友看不出来,加完以后才发现那个姑娘在黄少天的每一条朋友圈下面都留过言点过喜欢。喻文州几乎有点羡慕,他没有立场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与黄少天开始得太过唐突却又无比自然,结束时轻得感觉不到分量,事到如今往事才一下下往心上捅。

没人的时候他问过黄少天,你知道那个姑娘喜欢你吗。

黄少天咬着苹果说,知道啊,我又不傻,但是她一边这么干,又不跟我挑明,我难道自己跑去跟她说你别喜欢我了,这也管太宽。

喻文州给自己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想了想说:“人家说不定就想你这么管一管。”

黄少天家里没什么存货,忙了一天连喻文州都没有闲心再下厨,打电话叫了外卖。三个人一起吃完,同事告辞回家,喻文州去家里取衣服,黄少天把两个人送到门口,喻文州怕他一个人不小心摔了,非要他先回床上去躺好才关上门。

同事笑:“我看他妈也未必有你周到。”

北方地凉,晚上喻文州把冬天的棉被铺在地上,再铺一层席子睡,黄少天一开始不肯,坚持两个人挤一张床也不是挤不下,喻文州说你是不是忘了我睡相不好,踢到你腿怎么办。

黄少天叹口气,喻文州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让人特别……

特别什么?

可以理解,但不想接受,我要是往你那个思路走准得心塞死。

喻文州也没多想,脱口就问,那你那时候还喜欢我。

不是一回事……所以我说你思路奇葩,又不是非得喜欢同一个类型的人。

房间里开着空调,窗户上噼噼啪啪响起了声音,喻文州转身去察看,回头说了一句:“下雨了。”

“台风影响吧,前两天不是就在说了。”黄少天已经打起了手机游戏。

喻文州从阳台抱着一堆衣服进来,一件件挂到空调风口下面:“这下又干不了了。”

黄少天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打了一阵游戏,才小声嘀咕:“你怎么都洗了。”

喻文州知道他在意什么:“总不能留着你自己来。”

“很耻的啊喻文州大大……行了行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挺无聊的,睡觉吧。”黄少天把手机扔到一边,躺了下来。

谁在得寸进尺,谁又在心照不宣。总是有理智无法解释的事情,喻文州想。

 

卧病在床的人难免多多少少有点情绪。也难怪,好好的一个正在为国家创造GDP的适龄青年被禁锢在了一米宽的床上,谁都耐不住,何况是黄少天这样一天不跟人唠嗑上一通就不痛快的。

喻文州回了一趟家,黄少天坚持他一个多年风湿病人不能在雨季睡地板于是他只好顺意把黄少天收拾妥当躺上了床再回去睡觉。刚把东西运到家回来,推门就感受到房间里的低气压。

黄少天苦了一张脸在床上:“你别理那女人啊,我真是怕了她。”

“怎么?”喻文州看门口的拖鞋换了位,已经猜到有人来过,“你跟人家讲明了?”

“她说最近我怎么信息都不乐意回了,养病的时候是不是跟谁谈起来了,如果真有就说……我说没,我跟谁谈了凭什么要跟你汇报,她说你总得让我死心吧,我说那你还是趁早死心吧反正肯定轮不到你,她就火大了,现在正在删给我的评论和喜欢,还说要换个目标追你,我了个去简直……”

“那我得去告诉她一声,我这边也轮不到她。”喻文州说着就要去厨房,“刚刚去菜场顺便买了黄豆和排骨,一会炖汤给你,喝那个好得快。”

黄少天眼神放空了一会儿:“唉,你在这事儿上比我厉害多了,以前那些被退了情书的班花哦,我看着都心疼……”

“喜欢这事我不大能发现,不喜欢倒是很容易确定的。”

“……被你喜欢也是挺苦的,心疼以前的我自己。”

喻文州把汤端上了桌,去床沿扶黄少天。起初他给他买了个床上桌用来吃饭,后来黄少天说一个人坐在床上太没气氛了,坚持要下床在饭桌边上跟他坐着一起吃。

雷雨后是水洗过的傍晚,夕阳的影子重新降到餐桌,水磨石地面,水池里的锅碗瓢盆,和黄少天的侧脸上。

黄少天喝着汤,忽然抬起头问:“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喝醉以后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没等他回答,黄少天又接着说下去:“你说你天天跟我聊微信,还是觉得不知道我是不是过得好。”

“我说咱俩挺熟的,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我也没必要在你面前装。”

“其实刚来的时候,说话、吃的、空气,什么都不习惯,在公司里感觉也融不进去,觉得旁边全是异世界的人,累。”

“你知不知道人家说不定也是这么看我们的。”喻文州喝了一口可乐。

“你要真问我是好还是不好,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也答不上来。”黄少天没理会他,盯着桌上的一小滩油渍,“但是有时候想,那么多人都过来了,有什么不能的?你不也是,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来,你连长安街地下通道的出口也找不清楚。”

“……我现在也没全认清楚。”

“这又不要紧,”黄少天放下筷子,“刚才负责人给我打电话,说这个项目结束我就正式进总公司了。”

喻文州从饭碗里抬起头看着他,视线直直地落进黄少天的眼睛里。

黄少天忽然有些尴尬似的摸起了鼻子:“我是想说……等你毕业了,也留在这里好吗。”

他长久地没有说话。喻文州想起刚进大学时喜欢外国文学,买了一堆不知名作者的小说,其中有一句让当时的自己触动颇深。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这个城市怎么样,直到我发现你也在那儿。

他曾经离他远过,他为此首先选择了放弃,现在他又站到了他的对面,邀请他重新成为伙伴。

“我就这么一说啊,这事反正不急。我现在就指望腿赶紧好了,还想去北海公园坐个船什么的。”

喻文州笑:“又要分手啊。”

“……少废话。”

十岁的时候他跟黄少天坐在自己家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十七岁的时候他跟黄少天坐在学校食堂的一张桌子上吃饭,现在都快二十七了,他跟黄少天还是坐在异乡蜗居里的一张桌子上吃饭。

他懂他的意思。北京与广州,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台风低气压的影响似乎还没有过去,入夜的城市又渐渐下起雨来,滴滴答答带着黏稠的雾气。喻文州整理好了餐具,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端了热水出来,让黄少天照例在床沿坐好。

老屋里只有淋浴装置,伤腿不能沾水也没法洗澡,还好整天卧床也不怎么出汗,每天用热水擦一擦勉强就这么过了。喻文州拧了毛巾递给他,坐在一边说起有专门的防水护具,明天就去看看,夏天不能洗澡太难过了。黄少天点点头说好,弯下腰去够脚踝。

黄少天擦完了身,把毛巾放回脸盆里,只穿了裤衩就往床上躺。喻文州扯了毛毯让他盖好,转身去把水倒了,收拾了毛巾和脸盆,在写字台前面坐下。

黄少天玩着手机,随口跟喻文州说话:“没啥事了,我稍微过一会儿就睡,你早点回去吧。”

“我等衣服洗完了晾出来,在里面扔一晚上得变梅干菜。”喻文州打开自己笔记本电脑里的论文初稿文档,黄少天见状把手机调了静音。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不少,只剩下单调的机械音。喻文州转头去看他,隔着窗子的雨声,洗衣机震动着运转,旧式空调的风声大得出奇,那种全世界都在轰鸣的感觉又回来了,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

他年少时有过的冲动,渴慕与关怀,从来都只属于这一个人。

黄少天就像那首他从前轻声哼过的童谣,他是老屋里泛黄的乡愁,是街沿一碗温热的糖水,更是这座陌生城市里细细密密的牵绊。他或许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黄少天,但还是又一次回到了他的旁边。

雨下得断断续续,渐渐听不到声音。洗衣机停住了。喻文州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凳脚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再次凑过去亲吻了他。

“我想好了,留在这边。”他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你呢?”

黄少天肩膀塌了塌:“让我再想想。”

“嗯,”他站起来,“我去把衣服晾了,就回去。”

“等等,”喻文州闻声回头,黄少天歪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我想再亲你一下。”

喻文州好笑地说:“不是说再想想?”

黄少天笑着艰难地挪了挪,搂过喻文州的肩,凑到他耳边上:“想好了。”

谁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谈一次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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