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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月半弯(四)

四、紫铜

 

那天晚上入了夜,哗哗地下起雨来。第二天大早却放晴了,喻文州一早就被太阳光给弄醒,旁边黄少天还睡得正香,背心卷起一截,露出细瘦的腰。

喻文州坐在床沿,反射性地想挠痒叫醒他,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难得见到这么安静的黄少天,他突然想多看一会儿。

 

黄少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见喻文州坐在前厅的桌子前面写日记。

他坐下咬了一口桌上的油条,“你还天天写这个啊。”

“前两天忙,都落下了,”喻文州头也不抬,“本来都是天天记的。”

“对了,你从小就练字,现在写得怎么样了,给我看看。”黄少天往前挪了挪,说,“先生老说我的字不好看,让我找字帖练。”

喻文州一边说着“可我练的是毛笔字,钢笔字也不好看啊”,一边翻到后面,撕下一页纸来,问黄少天,“要写些什么?”

黄少天想了想,“就写你最近背的一篇文章吧。”

喻文州略略思索,便洋洋洒洒地写起来。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驰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黄少天左看右看,忽然拍手道:“这写的是月亮!”

“没错,是南朝谢庄的月赋。”喻文州点头,又埋头继续写下去。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诉皓月而长歌。歌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徨如失。又称歌曰: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黄少天接过那张纸,捧起来仔细地读,看来是有不认识的字眼,微微皱了眉。他反反复复念了许久,才放下问喻文州,“我知道第二段是说他们吹笛奏乐唱歌,可是后面的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提起一个美人的事?”

喻文州笑,“这首歌是说,与喜欢的人分开了,远隔千里没有消息,只能一起看着同一个月亮。月亮落下去了,希望等好时节到,那人可以回来。”

黄少天眼睛亮起来,“我知道了,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喻文州思考了一番,摇摇头说:“还是不一样吧。苏轼说的是彼此天各一方,各自照料好自己,这样月亮好的时候就可以共赏明月,是一种豁达的心境,这里写的只是相思之苦。”

黄少天似懂非懂地点了头,自言自语似的说:“是不是我再长几年,懂得什么叫相思之苦,便能知道其中区别了。”

喻文州一愣,“也许吧。”

 

时隔三年喻文州又踏进了这间不大的店铺,小而狭窄的店堂没有任何改变,他站在骑楼下面,觉得仿佛这三年都是从指缝间漏走的,只要一下课,黄少天便会在培正路的拐角等他。

他也是有了脚头瘾似的,一下火车就奔着花生巷去。

黄少天在里面向他招手,“来,今日让你见识点新鲜的。”

说着就带他往最里头走,哗地拉开一扇铁拉门。

眼前是比方才的店堂更昏暗的景象,一台电扇无力地转,喻文州只觉得眼前一片金黄。十几个老老小小的铜匠见黄少天进来,都开口打招呼,“黄少来啦!”“黄少今日有些迟啊!”“怎么,有朋友来啊?”

黄少天笑着回话,“起晚啦!想带人过来看看自己还睡过头,真不好意思。方哥,有什么给我练手的?”

看起来领头模样的一个年轻铜匠站起来,“今日没什么要打的,刚结了一笔大单子在外头,说是中午来取。你闲着便去把那边架子上的上漆,想玩就自己玩去罢。”

“嘁,还是不肯让我上手。罢了罢了,文州你跟我过来。”黄少天一努嘴,往角落里走去,又问,“方哥,我拿些废料打,不碍事吧。”

那人笑着允了,说:“你又要弄些什么新奇玩意。”

黄少天转向喻文州,“看好了,这块铜小了些,打不了整个的大铜盆,我做一个小的给你看。”

说毕拿了脚凳坐下,又从工具包里拿出锤子,先用火钳夹着把铜片在炉子里热了热,便叮叮当当地作业起来。

他全神贯注在手头的东西上,夏天天热,屋子里开了大风扇还是抵不过火炉的温度。黄少天的鼻尖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沿着下巴脖颈一路滑下来。喻文州想掏出手帕替他去擦,又不忍心打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少天,这样的专注和他躲在草堆里抓蟋蟀的时候,蹲在河塘边摸虾的时候,或者同他一起拿竹竿子打球玩的时候都不一样。

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能做到。

黄少天打了几下,把扁锤递给他,“你来试试。”

喻文州犹豫着接过来,捋起袖管,学着他的样子这里那里敲敲打打,自己也笑起来,“好像跟你完全不是一回事。”

“魏老大说得没错,你一个书生哪有多少力气。”黄少天拿了回去,又开始锤打,“不能用手臂,要手腕用劲。打出来的印子叫花印,手工打的东西最看重这个。”

喻文州只静静听着,黄少天又站起来,拿出火钳把那块铜放进炉子里。

“这个叫退火,”他解释着,“打了一会儿铜片就会变硬,得把它烧软。”

喻文州站在一边垂手看着,黄少天反反复复地锤几下,又退了火,半个上午的工夫,打出一个凹下去的样子。

他搬出一个壶,“你那个不会,就刷刷漆吧,当成写毛笔字就行。”

“这可不一样啊,”喻文州摇头,“刷得厚一块薄一块也不好吧?”

黄少天爽快地应道:“反正做着玩,你瞎画也没关系。”

喻文州就真的拿刷子画起花来。

黄少天又看不下去了,“别闹,就这么对待咱俩的合作成果?”

说着一把抢过来,把原来那些刷匀了,再细细地又涂上一层。

喻文州歪着头瞧他,“你这个字写得可比我好多了。”

他觉得身上有些密密地发痒,一看手臂上溅了几处铜粉。他怕黄少天看到觉得内疚,就偷偷地放下衬衣袖子。

黄少天收了东西,正好一眼看过来,“咦,你袖口的扣子怎么掉了。”

喻文州自己是真没发现,随口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我回去让阿妈补一个就行。”

“我给你打一个吧。”黄少天突然看着他说。

“可是……”喻文州想出声制止,黄少天已经取回工具包,又返身去拿铜片。

“这有什么难的,你坐下等着。”他在脚凳上坐了下来。

跟着一盏茶的时间里,喻文州又眼看着黄少天在眼前叮叮当当地拿扁锤碾出了一只圆铜扣。黄铜丝缠成扣榫,扣面上还用极细的烙条点出一朵梅花图案。

喻文州忽然明白这个空间新鲜在哪里了,这里有黄少天,这里很吵,却不是因为他在说话。

黄少天把打好的扣子递给他,“这里没有针线,晚上回去给你补。”

喻文州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去接。

 

从作坊回到店堂,正碰上客人来取货,小学徒算错了账,一句话没说对就被指着鼻子骂。

黄少天走上前去,“干什么干什么?哪里算不清,我来。”

说着就拿出魏琛常用的黄铜算盘,接过账簿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那声音清清脆脆的,快中又不失了序,珠子跟着黄少天的指尖一起上下跳动着。

魏琛正好走进来,“光天白日的,又被你扰了清静。”

“我这会不说话你还嫌我吵,”黄少天哼了一声,又对客人说,“一共二十三块七毛八分,要不要我再给你算一遍?”

 

第二天黄少天又去店里帮手,喻文州明天就要走了,留在家里收拾东西。

魏琛傍晚从外面回来,嘀嘀咕咕地说:“这乌云天,一会儿说不准下雷雨。”

喻文州又在桌子前写日记,“少天带了雨衣出去,应该没关系。”

“你不知道他,”魏琛少有地急躁,“他怕打雷,一打雷就缩到被子里发抖。”

喻文州也被他说得急起来,“那要不要去寻他回来?”

魏琛抖了抖烟灰,叹口气说,“这都是他该遇上,十四岁的人了,也是时候学着了。”

喻文州看着魏琛又开始吞云吐雾,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钢笔说,“您能同我说说少天吗。”

魏琛把香烟捻灭了,“呵,你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

“您不想让他识字念书,不是因为觉得一辈子打铜,没有必要学这些吧?”喻文州坐正了,双眼盯着他问。

“……我师父是个本分人。”魏琛没正面回答,“少天刚生下来没多久,他去茶楼饮早茶,被人搭了话。那人知道他开铜铺,过了几日便来店里找他,让他送货顺便帮忙递一封信。”

“师父也没多想,应承了他。谁料那是个革命党人,那封信是他们的接头密信。“

“他去送信的路上,被人堵在冷巷里,”魏琛比了个开枪的手势,“呯,脑袋后面一个大窟窿。”

喻文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听到这句也禁不住抖了一抖。

“师母那时候身体还没大好,被这事吓得一病不起,临走的时候只絮絮叨叨地对我说,真是些牛蛇鬼神,碰不得……”

“我从闽南山里滚到广州,全凭师父师母收留我救我一命,又接济我这么多年,还让我接了这间铺子,我不能让他们的仔出差错。”

“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喻文州皱起眉,“我无意冒犯少天他母亲,但她这是偏见。”

魏琛不答,过了许久才说:“所以我这不是让他去了么。”

 

两个互有心事的人坐下吃了晚饭,黄少天还没回来,眼看着黑云就层层地压低了。

魏琛把粥放回小炭炉上温着,问喻文州,“他今日去哪里?”

“说是河南一户人家,”喻文州回想了一下,“出门前挺高兴的,说又能同……什么风仔比划两下了。”

“定是那于家,”魏琛在杂货柜里找雨伞,“他家二儿子跟人在武馆里学过一点拳脚,小鬼去送货的时候知道了,每次都抢着送他家,好和那于锋摔角玩。人家小他两岁,也不怕被人说以大欺小。”

说完又叮嘱他,“你别出去,明天一早的火车,赶紧休息了。”

喻文州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只好点点头。

 

他洗过了碗,把手提箱锁好放在门边。只点了一盏油灯,便缩到床上翻黄少天的那些书。外头电闪雷鸣,他逼着自己去想,也许魏琛已经找到黄少天了。

生僻字上大多打了圈,黄少天下笔用力,有些已经注上音的就把圈擦掉了,还留着一点浅浅的印子,但从某一段开始就没有再注音了。

喻文州笑笑,拿过桌上的铅笔一个个标起来。

刚起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激烈的拍门声,夹在风雨里的还有不甚清晰的叫喊。

他立刻下了床跑出去,前厅里黑漆漆的,摸索着才找到门闩。

一道又一道,他这才感到黄少天曾经说过的“这门真是麻烦”是怎么回事。

脚门打开,黄少天穿着湿透了的雨披,推着脚踏车站在外面。他往旁边让让,黄少天一把提起车,迈过了门槛,随手把车靠在墙上,扯掉雨披往屋里跑。

喻文州拿着毛巾走进卧室的时候,黄少天把自己在被子里团成了一个球。

“少天,”他抓住被子沿跟他说话,“你身上还没干,这样要感冒。”

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没事,等不打雷了就好了。”

“六月雷雨得下几个钟头,哪完得这么快。”喻文州又往里靠了一点,“我在这里同你说话,你不要怕。”

见黄少天还是缩着不动,他接着又叫了好几声“少天”,轻轻推他的肩膀。

里面的人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喻文州你怎么这么麻烦!你不是明天就走么!自己快躺下睡觉啊!”

喻文州什么也没说,只用大毛巾将他裹起来,一点点擦着头发和脖颈,却发现黄少天全身都抖得厉害。

他僵了一下,毛巾丢到了一边,伸手把黄少天圈进怀里,一手捂住他一只耳朵,另一只手轻轻按着他头顶的发旋,贴在耳边小声说,

“别怕,我哪里也不去。”

 

魏琛回来的时候,黄少天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喻文州坐在旁边,抬头对他说:“少天没事了。”

出门时叫你早点睡,怎么现在他倒睡起来了。魏琛在心里念着,嘴上说:“没事就好,你也快休息吧。”

喻文州点头说好。雨还没有停,墙上的影子晃动了一下,灯灭了。




快两万字了终于能抱一抱,给喻总的手速(?!)点个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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